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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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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這一生,手上人命無數,殺孽深重,玩弄權術,翻攪風雲,為達目的不擇手段,愧對天下人。

若蒼天有眼,她定是會下地獄的,合該嘗遍十八層苦海,永世不得超生。

一片黑暗中,沈青鸞如此想著,她的意識從迷蒙到清醒,似乎花費了很多的時間,耗費了很大一筆力氣。再睜開眼時,日光刺目,晃得眼簾內一片雪白。

入目的是一截修長的手指,斂在軟軟的衣料之下,隨後,這只手把她“拿”了起來,放在面前。

沈青鸞這才看清對方的面容。

英挺劍眉,一雙寒眸,微垂的眼睫密而纖長。眸中寂落靜謐,如星夜萬裏,光華隱隱,再加上那人標志性的烏黑中摻上幾縷雪白的長發。

這是當年被她逼得退隱山林的國師大人,鄭玄。這個人的難纏和狡猾的程度,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。

而她現在……好像、似乎、大概……附身在了鄭玄的玉佩上?

鄭玄垂著眼簾凝視著她,微涼的指腹在沈青鸞附身的玉佩上摩挲片刻,隨後從身體裏翻湧上來的痛意讓那雙眉緊緊地鎖住了,他捂住嘴猛烈地咳了幾聲,攤開的雪白布巾上血液殷紅,觸目驚心。

那是鄭玄的頑疾。若不是因為這個,他也不會那麽容易就被沈青鸞逼退。沈青鸞往那邊兒瞥了一眼,頗覺死後萬事空,當年那些針鋒相對都有些沒滋沒味起來。

就是這一眼,沈青鸞驟然怔住——那個方面上擺了一個銅鏡,銅鏡裏映出這塊玉佩的形貌。

雙鳳盤旋,玉質通透,正面刻了四個字“天下靖平”,而玉佩背後,用再小一號的字體鐫刻著“碧天雲海”,這是跟了她二十多年的隨身玉佩,理應同她一起下葬。

鄭玄微微低下頭,一縷摻雜在烏黑發絲間的雪白落在案上,他微涼的手將玉佩緩緩握緊,抵在額心上。

沈青鸞甚至能聽到他悶在喉嚨裏強咽下去的忍痛悶哼。

他說:“昭昭,他該後悔負你。”

沈青鸞從方才起便怔住了,現在才堪堪回過神來。她發現這間房屋的背景顯然不是鄭玄在山中的竹苑,而是華貴典雅的國師府!

鄭玄回來了?他的身體狀況怎麽允許他再沾權術?他不怕死嗎!

鄭玄當然不怕,他的眼中早沈寂如灰,卻有一種孤註一擲的溫柔。他緩緩地握緊玉佩,以一種小心翼翼地姿態,很輕地吻了她。

沈青鸞從他叫自己的小字“昭昭”開始,就陷入一種腦內混亂狀態。她的小字按理說只有當年救她一命的小皇子齊謹言知道,即便齊謹言早將這件事忘卻了。但她猶記得當年睜開雙眸的第一眼,看到的絕對是齊謹言,絕不會有錯。

鄭玄又是從何處知曉的?

沈青鸞被鄭玄時刻帶在身邊,她看著這位國師大人再入廟堂,手段比之前冷酷何止十倍。一步一步地為新皇編織羅網,收攏陷阱——

沈青鸞沈默地觀看著,她只是一塊玉佩而已。即便是一塊陪著鄭玄孤枕難眠到深夜的玉佩,她不能說話,不能動,不能出言勸他。

……你很累了,收手吧。

她與齊謹言的恩怨,以那杯毒酒做結,一命還一命,從此兩清。她功高震主,落得如此下場也在情理之中。

她對齊謹言,仁至義盡,全都還盡了。

而在鄭玄咳出鮮血的每夜,在他殫精竭慮為她覆仇的每一盞燭光下,沈青鸞都不知要用什麽表情再度面對這個人。

鄭玄……喜歡她?她遲疑地推測。

此時的鄭玄,在朝中的地位已不下於當年的她,麾下收攏了神武軍、神銳軍兩方重軍。想必齊謹言此刻,應該是焦頭爛額、徹夜難眠的吧?

而一身青色道袍的國師大人,此刻卻靜立月下,眸光幽然遠去。

為誰風露立中宵。

鄭玄的身體狀況,沒有人比沈青鸞更了解,那些藥仿佛已換成鎮痛的用途了,他咳血的頻率越來越頻繁,最多再撐三個月,他這般消磨心力、損耗自己,最多只有三個月可活。

風露沾衣,沈青鸞躺在鄭玄手中,覺得此刻,他掌心終於有些溫暖的溫度了。

“昭昭。”

啊?沈青鸞下意識擡頭,她做不出這個動作,只能把目光投過去而已。

“待我為你報仇,就去陪你。”鄭玄低聲道,“你啊……怎麽能喜歡那樣一個人呢?”

他的語氣似乎有一點兒不甘,但更多的是無可奈何。鄭玄摩挲著玉佩,聲音落得很輕,沈青鸞懷疑這些話落在雪地裏,都不會留下絲毫的痕跡。

他說:“天啟元年上元夜,宮宴。你我初見,那時你只有六七歲,穿了一個紅色的毛絨鬥篷……”

沈青鸞楞楞地看著他。

她記得……那時大臣的女眷與嬪妃共席,她被父親的政敵針對,派了兩個混入宮宴中的小太監,想要抓住她這個靖寧侯唯一的孩子要挾父親。她和母親的食物裏都被下了藥,宴席結束後藥性發作,不僅恍惚間與母親分開了,還被人引錯了路,中途察覺不對時一直逃到永寧殿,暈倒在永寧殿門口,被……五皇子齊謹言所救。

“我那時是齊謹言的伴讀,略通幾分醫術。”鄭玄繼續道,他輕輕地嘆了口氣,“如果那時我留下等你醒過來,你是不是就不會……”

沈青鸞整個人如遭雷擊,望著鄭玄掩唇疾咳時沾巾的鮮血,感到一種巨大的荒唐。

她聽到鄭玄說。

“……罷了,你一直都很厭煩我。”

是啊,怎能不討厭他。這個人的聰明讓人忌憚不已,沈青鸞一度將他視為不能聯手的對象,她掌控不了這個人,就寧願將之視為絕對的敵人。有時她甚至覺得鄭玄只是拖累在了這具病弱的身體上,否則權傾朝野的,不是她這個唯一的女王爺,名震天下的攝政王,而理應是這位國師大人才是。

她怎可對敵人生出惺惺相惜,生出無端的感嘆?

真是……太荒唐了。沈青鸞忽而覺得自己這一生真是錯得離譜,她以為這一生並無遺憾,以命相報,也生不出什麽滔天恨意,但在此刻,她覺得自己的前世,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。

鄭玄。

她喊不出聲,喉嚨裏嘶鳴著發啞。她動不了,渾身的觸感都麻木。

鄭玄……

師承上一任國師明璣子,七歲入宮成為皇子伴讀,九歲得聖人親封,六世高門望族,不足弱冠已兼任重擔,破格超拔,成為朝中重量級的人物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,卻識不破攝政王親敬的那杯酒,含笑飲下後大病一場,從此不問世事,退隱山林。

也許,哀莫大於心死。那一日接過酒杯的鄭玄,究竟心中所想為何?

沈青鸞附身玉佩,早已無心,此刻卻覺得心口冰冷又熾痛,卻無法泣淚。

他撐不住了,齊謹言也知道他的身體無法撐持多久,新皇登基不穩,有很多事還受制於人,其中所受桎梏最大的,就是這個心思叵測的國師大人。

齊謹言在跟他熬時間。

國師府的侍從斂了件外披,奉在國師大人面前。鄭玄親自穿上披風,系好系帶。他的神情在月色下逐漸模糊,辨不清那雙如寂夜的眼眸中,此刻究竟有沒有一分是為他自己而燃的星火。

他說:“我沒有時間了。”

所有人都知道他沒有時間了,只要稍微打探,就知道國師府的藥已換過數次,到了藥石罔效的地步。

“我本想,隱遁山林,了此殘生。”幽夜中,鄭玄一步步向外走去,“未曾想,還須沾惹紅塵,涉身謀劃這一切。”

那塊玉佩被他小心地放在心臟邊,沈青鸞只能聽到對方宛若寒煙的話語。

“昭昭,這天下,我讓他還給你。”

她已死過一次,應該早無掛念,此刻卻覺得心間燒灼不堪,恨極了自己無法發聲!

也恨極那杯險些要了他性命的毒酒,若非如此,他何須在時機未成熟的此刻,以命相搏。

沈青鸞活了這麽多年,以為自己活得通透,死而無憾,今朝才知,這半生不過是走錯了路的一場笑話。

鄭玄行出國師府,他坐在直入宮中的車內,望了一眼望樓的火光。

沈青鸞聽到他輕輕地低語。

“若有下一世。”

若有下一世。沈青鸞閉上眼。你不要再遇到我。

“我不願再遠遠地望著你。”

道家人出塵脫俗,理應不為紅塵所擾,偏他悟不透,還要拿下一世來賠。

這一夜,沈青鸞親自見證了皇權更疊的全過程,重兵圍皇都,鄭玄手撕遺詔,將聖旨燃成灰燼,他背過身,沒有親自動手,但他撕毀聖旨的那只手,已經用不上任何力氣了。

登基不足一年的新皇死於龍位之上,幼帝八歲,由國師輔政。

如眾人所料,國師病重難起,於正和元年,薨於位。

漫天紙錢,無盡蕭索。留在祠中的只是衣冠,而國師真正的遺軀,舍棄了所有貴重的陪葬品,與一塊雙鳳玉佩,葬入火海。

最後的火光,是沈青鸞看到他的最後一眼。

如果……

如果有來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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